文/鄭芳婷
這半年間,中國的影視工業吹起一陣BL炫風,其氣勢如虹,幾乎不顧一向保守傳統廣電局審查。從《琅琊榜》起始,梅長蘇、靖王及其他一票青春男子之間的曖昧情誼,直叫腐女生死相許。而後《上癮》更加肆無忌憚,顧海及白洛因明擺著愛火熊熊,讓網路劇的生態燒到前所未有的高峰。BL耽美文化來由已久,它雖非與同性情慾論述出自一系,卻在當代社會,不時與後者達成相當有趣的聯盟。簡莉穎的舞台音樂劇《新社員》即為一例。它非常成功地將同志社會議題與BL耽美文化交叉處理,使兩者相互幫襯,有效地將兩種性別次文化推入異性戀主流文化的視野中。那麼,如果將聚焦範圍再縮小,我們是否也得以類似方案,將性別次次文化推入同性戀主流文化的視野中呢?
當代台灣雖已是整個亞洲地區相對開放的地區,在一片暖氣四溢的氛圍中,同性戀社群內部淵源已久的性別霸權,卻是到這幾年才開始有了更多注目。C貨、娘娘腔作為男同性戀社群中較不受重視者,婆作為「隨時都會嫁給異男的叛徒」,諸如此類的同性戀社群內部歧視,導致酷兒社群也非所想的那般平權與開放。賽菊克(Eve Kosofsky Sedgwick)在〈如何將小孩教養成同性戀〉(“How to Bring Your Kids up Gay”)一文中,指出了一種對陰柔娘氣的厭惡與恐懼心理(effeminophobia)。對於健康陽光、體態健美之男同性戀意象的追求,使得「娘男童」(effeminate boy)成為永恆的賤斥。
賽菊克沒有將討論延伸到女同性戀的場域。實際上,就連寫出經典理論〈邁向T/婆美學〉(“Towards a Butch-Femme Aesthetic”)的凱斯(Sue-Ellen Case)也少有著墨。凱斯一向強調踢婆情慾共存主體的流動性,卻從來不曾觀察婆情慾遭受壓迫的蛛絲馬跡。在這裏,或許我們可以用「踢權」(butchiarchy)一詞,試圖描述這個女同性戀社群中的階級結構。
台灣的踢是否有一種理想形象?
先不論那些從未正式出櫃的踢氣女歌手前輩們,從2002年開始紅遍整個亞洲地區的楊楊說起,其瘦、高、臉蛋俊俏、穿著時髦的形象,幾乎成為爾後所謂「帥踢」的某種想像原型。而這個原型,也在泰國2010年電影《想愛就愛》(Yes or No)當中,體現在女主角Kim身上。Kim不僅完全符合「帥踢」形貌,甚至還比搭擋演員高上十公分,金踢玉婆,好不完美。電影上映後,口碑市場都打出紅盤,兩位主角一起成名,但扮演Kim的演員Suppanad Jittaleela(Tina)仍大幅領先。她一路演了《想愛就愛》之後兩部續集,而扮演Pie的演員Sucharat Manaying(Aom)則在第二集以後便退出劇組。
沒有Aom的第三集,電影名稱沿用,但對外以「2.5」集稱之,以表達其劇情與前面兩集沒有連續性。故事以兩踢兩婆的青春愛情為主:Wine與Pii是兄弟兼室友,Pii眼見Wine為初戀所苦,因此將新認識的女孩Fah介紹給Wine,Fah卻愛上Pii,同時Fah的室友到來,竟然就是Wine的初戀Pim,在一連串事件後,Wine將已與男友訂婚的Pim追回來,Fah也和Pii在一起,最終畫面是穿著西裝與婚紗的四人,在藍天白雲下笑鬧拍照。
比較有趣的地方是,在這部電影的前半段,大量剪輯了Wine與Pii兩人簡直曖昧爆表的鏡頭。當然,兩人的「帥踢」形象絕對完美: Wine斯文有禮、Pii時髦有型,臉蛋俊俏身材瘦高無懈可擊。在電影開頭,兩踢倒臥在看似派對過後的客廳地上,混亂的棉被將二人緊緊裹住,Pii赤裸的大腿勾著Wine,手臂伏在Wine胸前。 Wine醒後,說她肚子餓了,Pii撒嬌似地將頭鑽進Wine的臉頰旁,然後起身做早餐,歪著頭,充滿寵溺微笑地看著Wine吃著早餐, Wine又愛憐地將Pii唇邊的牛奶漬抹去。搭著小清新式的吉他音樂,很難不覺得這是一對踢踢戀情侶。然而,隨著劇情推展,兩位婆角色加入後,Wine與Pii的曖昧開始減少,觀眾終於確定,這是女同志愛情故事中「異性戀正典」的故事。
一踢一婆作為女同志當中的異性戀,至今仍不可不說是台灣當代女同性戀社群當中的主流習慣。當然,隨著時代改變,踢婆光譜上眾人來回往返的情況下,踢與婆並非兩個定點名詞,而轉為隨時可能延異的形容詞。但即使如此,踢婆情侶仍然是女同性戀社群中的中流砥柱,迄今沒有巨大改變。在這個踢婆框架下,很難不去觀察到幾種從主流衍伸而來的子現象:踢愛婆婆愛踢天經地義、婆很容易跟男人跑掉、婆跟異女差不多掰彎就是你的。這些概念導致了「隱形的婆」(the invisible femme)的誕生。[1]「隱形的婆」乃指婆作為「隨時可能跟男人跑掉之潛在叛徒」,居於女同性戀論述中的先驗賤斥族裔。而這個情況在踢婆分野清楚的台灣社會,尤其明顯。
《想愛就愛2.5》的踢婆組合故事當然十分「異性戀」。它的劇情架構呼應了整個東亞女同性戀文化的主流價值,然而電影中難以忽略的「偽踢踢戀」情愫,卻在這個主流價值中,發出了一點點不同的聲音。假使我們先以TL(Ts’ Love)稱之,則此TL到底發揮了什麼樣的作用?BL耽美文化若是以腐女視角出發,則TL是否可說,在某種程度上,是以婆的視角出發的?如若推論成立,那麼,《想愛就愛2.5》將觀眾假想為婆,整部電影以婆的凝視為主,即便「異性戀」元素如此明顯,它仍然創造了一個屬於婆的觀看時空。在這個時空中,TL乃激發婆情慾的關鍵點,而非踢婆情慾場景。
在TL場景中,婆置身事外,以疏離卻主動的凝視消解踢婆傳統。單一的踢不再是婆慾望的唯一投射。踢不再是婆想像中的自我依存主體,而化身可無限堆疊組合的符號。換言之,婆的愛情與情慾,不再與單一的踢有關。她從踢婆愛情中瀟灑而去,暢快抽身。如此,婆將不再是踢的附屬物件。她不再需要踢以證明其存有,也不再是「踢的老婆」。[2] 她自行存在,主動出擊。TL耽美成為婆「真實層」(the Real)的反撲,擾亂踢作為「象徵層」(the Symbolic)的權力結構。[3] 結尾的Wine-Pim、Pii-Fah浪漫唯美的「異性戀」畫面,不再是婆觀眾的終極追求。開場的Wine及Pii兩人繾綣的畫面,才是她(們)的慾望目標。
由上述可知,《想愛就愛2.5》或具有挑釁東亞女同性戀社群主流踢婆價值的潛力。它提供了TL式的耽美經驗,以逗引踢婆符號的變異。正如凱斯的「踢婆對偶」(butch-femme duo)所強調,二者的情慾投射永遠都在流動狀態,TL文化或者是再更進一步地,複雜化這個(主流的)流動狀態。
當然,這部電影的各種其他劇情面向還有非常多值得討論的地方,尤其是最後二踢二婆西裝婚紗藍天白雲的場景,簡直是向九零年代好萊塢主流英雄愛情片的結尾致敬的片段。當中潛藏的其他階級問題與刻板印象仍然四處流竄。但也因為如此,這部具有TL潛力之「非常有問題」(critically problematic)的電影,才如此具有討論價值。
註釋
[1] 根據Urban Dictionary,「隱形的婆」意指因外型女性化而難以辨識為女同性戀的女同性戀。但是這裏所指,乃不同意思。
[2] 「婆」一詞,源自於「踢的老婆」,於是婆認同成為踢認同之附屬品。如果「婆」的意思可以換成「八婆」,好像不錯。
[3] 「真實層」、「想像層」、「象徵層」請參考拉岡(Jacques Lacan)相關論述。
引用文獻
Case, Sue-Ellen. “Towards a Butch-Femme Aesthetic.” Discourse 11.1 (1988-89): 55-73.
Sedgwick, Eve Kosofsky. “How to Bring Your Kids up Gay.” Social Text 29 (1991): 1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