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者化的想像歷史:《屍者的帝國》解說

文/伍軒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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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在推理領域知識不足的情況下,我曾經為政治大學的「推理社」上過一次社課。那次的主題是:「華生醫生的勝利?」傳統的福爾摩斯與華生雙人搭檔中,當然是紳士偵探福爾摩斯為主,華生醫生扮演配合、答腔、打手的角色,儘管作者柯南道爾本人是醫生出身。不過,近年來的推理影像作品中,「華生類型」(非華生本人)專業形象的角色似乎有蓋過福爾摩斯傳統類型的趨勢,例如CSI系列的鑑識專家「葛瑞森」。這似乎代表著一種新的推理論述趨勢。在此「未經證實」的大趨勢之下,我很高興看到《屍者的帝國》中,尚未結識福爾摩斯(pre-Sherlock)的年輕華生醫生,已經獨當一面,已經有他自己的推理人生,已經是偵探、間諜,並參與帝國爭霸。

「華生」在《屍者的帝國》中,不僅是人物,也是啟動一連串論述重組的符碼,進行「論述屍者化」文本任務。

 

屍者化的隱喻

《屍者的帝國》一書的核心問題,當然是「屍者化」,以及糾結的連串議題:屍者化的原理為何?屍者化的方法?屍者化的目的?屍者化的功用?屍者化的好處與壞處?屍者化的意義?

本書前半部詳細描寫「屍者化世界」的種種面向,充分發揮想像。放在十九世紀末帝國爭霸的框架下,死者「屍者化」之後被啟動,從事勞動工作與軍事戰鬥,其中的階級、種族、殖民隱喻,以及政治諷喻,關連性實在強烈。讀者會注意到「屍者」與勞動者、工人、軍隊士兵、殖民地奴工的相似性,十九世紀的勞工階級雖然活著,但他們在工作場所的待遇、在社會的地位,都「好像」被死屍化一般,靈魂被操控,想法被剝奪,以致於身體受別人擺佈,失去主性。可以說,歷史上的農工兵階級與被殖民者,早就已經被「屍者化」,《屍者的帝國》只是把這真實的一面,用文藝想像的手法呈現出來而已。

的確,本書一開始的重要行動,便是從白夏瓦進入錯綜複雜的阿富汗邊境興都庫什山區附近,調查所謂的「屍者的帝國」。那區域包含喀什米爾,印、中邊界爭議之處,是連地圖都不確定的地方,在英俄爭霸的「大棋局」(The Great Game)範圍內,也是亞歷山大大帝的難關,賓拉登藏身多年所在。許多讀者一定馬上想到吉普林(Rudyard Kipling)的英國文學經典《金姆》(Kim),正是帝國「大棋局」在這塊區域導引出的故事。

屍者化,因此可以成為理解十九世紀末「階級壓迫」與「殖民主義」的切角之一。一方面,本書情節中詳細說明靈魂的理論、各國屍者化技術之異同、屍者化科技階段層次,以及屍者化的普遍應用;另一方面,我們想到歐洲帝國的科技理性、工業文明、帝國政治對於工人階級與有色人種的奴役控制,工具理性對「人口」的控管。尤其是,書中提到,最先進的屍者化技術,已經超越對死者屍體的屍者化,而是「活人屍者化」,生產出更靈敏、更有效的屍者,人屍難分。如此一來,「屍者化人間世」的地獄圖像更加鮮明。屍者化,於是可以被視為對他者「非人化」的譬喻。

「屍者的帝國」所指,不僅是華生醫生帶領的英國特勤小組想要偵搜的目標,不只是祕密組織在傳說的伊甸園或香格里拉建立的神祕屍者國度。「屍者的帝國」也直指西歐國家以屍者軍隊經略廣袤帝國邊緣的事實。「屍者化」與「帝國化」,息息相關。作者於是把屍者問題,緊密編織到克里米亞戰爭、巴爾幹半島局勢、俄國大革命、日本幕末與維新、早期美國全球佈局的歷史敘事中,似乎在諷喻所謂真實歷史背後的「鬼影」,意即「廣義屍者化」的全球部署,那就是帝國主義的「另類真相」。

 

論述屍者化

除了屍者問題的空間化、帝國化之外,作者伊藤計畫與圓城塔也呈現了屍者化的時間問題。那也是透過「論述化」的措施。除了上一段「同時性」的空間事件串連,本書的「論述化」也是激進的把不同時間(貫時性)的傳奇/文藝論述一一納入《屍者的帝國》敘事中:伊莉莎白一世的間諜頭子華辛漢、瑪麗雪萊的法藍肯斯坦、抓鬼大師凡赫辛、007所屬MI6的主管M(福爾摩斯的哥哥)、間諜工具大師Q、月光會、巴伐利亞光明會、杜思妥也夫斯基筆下的卡拉馬助夫兄弟,最後甚至有身份成謎的演化論科學家「達爾文」,都被收編入本書中,好像試圖「混搭」所有幻想論述人物(或奇幻化主流論述的「達爾文」等人),令人嘆為觀止。

我們可以說,此論述化也是「屍者化」的過程,給予已經過去的虛構(與少數真實)人物「虛擬靈魂」,使死去的人物還魂,走入新的故事,實現新的任務。

但兩位作者伊藤計畫與圓城塔的野心不止於此。他們的手伸得很遠,超過歷史與傳說,及於神話。法藍肯斯坦創造的人造人 The One(此處譯為「沙萬」),是華生團隊不斷追蹤並試圖找到的問題源頭,華生因此與沙萬有多次交手。到最後,年輕華生整趟旅程下來,接觸那麼多論述中的歷史與傳奇人物之後,本書最根本的關切,是改寫/矯正瑪麗雪萊的經典科幻故事,以「屍者觀點」,重新詮釋人類元祖「亞當」與人類創世。

《屍者的帝國》野心很大,想說得很多,串連了太多傳奇人物進入故事,看來增加了故事的解釋力與視野,顯得很熱鬧,但有時候在這麼多人物造就「嘉年華會」氣氛的同時,會有一點鬧劇性質。當讀者在小說情節的每一轉角,就遇見一位著名過往書中人物「屍者化」之後的分身,當遇到太多位時,我們會覺得作者重新書寫論述的強烈企圖心,也許需要調整。

 

從「有限屍者化」到「普遍屍者化」

《屍者的帝國》因此呈現分裂的局面。前半段的「屍者化歷史虛構」,以科幻/幻想的「蒸汽龐克」風格,以「復古」的十九世紀工業文明場景,書寫科幻故事,呈現另類帝國歷史論述,引人入勝。後半段的「屍者形上學」,企圖心巨大,牽連稍廣,一心一意在架構上往「最終/原初」的定點望去,反而失去在情節上巧妙安排的機會。

這也許是某種科幻傳統或文類的宿命。不安被困在有「有限屍者化」具體世界的描述與擬象,有些科幻作者具有龐大的宇宙靈視(cosmic vision),想要給整全的答案,走向「普遍屍者化」的道路。但那道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走,或走得出來的。

 

(本文原刊登於「象神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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