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年代的中性香港:《金枝玉葉》中的易裝政治與同性愛慾

文/吳惹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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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2年由徐克監製的電影《笑傲江湖II──東方不敗》中,赴港發展的林青霞出演東方不敗一角,在當時掀起了一陣跨性別易裝的中性形象風潮,許多跨性別的影視作品應運而生。同年,林青霞在她出演的五部電影中,就有四部出現男裝扮相。不過,這並非她第一次以男裝形象示人。1977年演出《金玉良緣紅樓夢》時,導演李翰祥原本屬意她演出林黛玉,由張艾嘉出演賈寶玉;但她極力爭取賈寶玉一角,最後成功出演了賈寶玉一角。她本人更曾在訪談中自陳:「從此,我幸福地成為一個男孩。」在九〇年代的香港,港片作為重要的文化輸出,對整個華語文化圈有深遠的影響。這讓林青霞的男裝扮相,成為許多影迷至今心中不可磨滅的經典。

另一方面,在這股港片中性風潮下,張國榮於1993年出演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在片中,他飾演一名生於清末民初的絕代乾旦程蝶衣,其美艷扮相和柔美身段,至今無人能出其左右。在眾多評論中,常常形容張國榮在片中的表現,可謂是本色演出,徹底體現出角色在片中的台詞:「不瘋魔、不成活」。這部片在商業上獲得巨大的成功,更在坎城影展成為第一部拿下最佳影片的華語電影。這是張國榮第一次出演同性戀角色,當時他還尚未出櫃,且當時香港社會對於同志的態度其實並不友善。張國榮作為一個號召力十足的巨星(megastar),在這時出演這個角色,可以說是對於當時社會投下一顆震撼彈。

1994年推出的《金枝玉葉》,其中亦有多種性別樣貌的角色設計。雖然張國榮在這部片中並沒有飾演同性戀的角色,但這部這種翻玩性別題材的電影,多少承接了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上的成功,讓這部片亦受到廣大影迷的歡迎。兩年後,原班人馬又推出了《金枝玉葉II》,這次甚至找了同樣以性別形象百變的梅艷芳加入演出。在這兩部影片中,性別易裝的表演和情慾認同的複雜樣貌,非常值得一探究竟。

 

性別越界:異/易裝與性別的物質性

一個人穿什麼,不僅是個人時尚美學品味的展現,更標記個人自我對於性別╱文化的自覺。同樣地,社會對於衣著的既定期待,更是展現出衣著在社會中性別分化的功能。雷梅特(Sabrina Petra Ramet)認為,性別逆轉(gender reversal)的概念,指涉人類在社會行為、穿著方式、說話儀態上,都不同於既往對於二元對立的性別系統(binary opposition of two-sex-system)的期待,而嘗試建立多元的性別系統(polygender system)。在此性別逆轉的概念,包含透過手術的生理性別變性(transexual)之外,同時包含透過外在裝扮,意識重新界定性別改念的性別易裝(cross-gender-dressing), 這兩種帶有性別越界意義(gender crossing)的性別實踐,都再再挑戰了二元性別論對於性別的偏見。

嘉柏(Majorie Garber)則強調不能將性別易裝和同志文化直接等同討論,因為前者指涉的對象層面更廣,性別異裝者並不一定是同性戀者,也有可能是雙性戀或異性戀者;他/她可能是舞台上的演員,又或是軍人、警察……等,因職業需求而需要變裝,又甚至是滿足個人性快感,或單純追求時尚潮流,做出跨性裝扮者。基於上述,嘉柏提出第三性(a third sex)的概念,將性別異裝者獨立討論,她認為這些異裝者,不僅挑展了衣服和性別概念,挑戰傳統二元對立的性別觀念中,衣著和性向之間的充滿偏見的單一指向性。透過異裝扮演性別,展現出了性別的物質性,以及性別認定和性慾趨向之間的複雜樣貌及生態。由此可見,性別及其扮裝的表演性質和性慾趨向間,若是直接視作一組等義詞,會顯得推論過程過於粗糙。而《金枝玉葉》和《金枝玉葉II》這兩部作品,展現出性別扮裝和性慾之間的存在各種多元流動的可能。

 

《金枝玉葉》、同性戀與九〇年代的香港

《金枝玉葉》的故事主要圍繞在女主角林子穎(袁詠儀飾),因為相當崇拜偶像玫瑰(劉嘉玲飾)和其男友兼製作人Sam 顧家明(張國榮飾),而在好友漁佬(陳小春飾)的幫助下,扮男裝混入唱片公司徵求男新人的面試。有趣的是,林最後不僅成為玫瑰同公司極力栽培的新歌手,卻也意外捲入顧家明和玫瑰之間的愛情:顧和玫瑰兩人同時愛上了林,而林也漸漸發現自己從希望顧和玫瑰天長地久的粉絲,開始希望得到顧的愛。故事最後,玫瑰離開顧繼續自己的演唱事業,林和顧在一起同居。

《金枝玉葉II》則是延續兩人的同居生活,顧發現和林的生活方式天差地遠,因而心生厭煩,於是故意鼓勵林子穎重回歌壇,林在事業上獲得巨大的成功,而顧卻因為久久未寫出新歌,事業正逢低潮。這時候,以百變形象著稱的巨星方豔梅(梅艷芳飾)剛好從非洲返港,兩人意外發現自己都喜歡上方艷梅,並先後與其發生性關係,方則因為林的單純善良,被其深深吸引。故事最後,林因對於方和顧的感情感到迷惘,決意前往非洲,放逐自己;方則感到林其實愛顧比愛自己更多,遂也離開香港。顧最後追上飛機,向林求婚,兩人最後一起飛到非洲。

洛楓認為,《金枝玉葉》若非張國榮充滿個人充滿鬆動、性別曖昧的表演,整部作品容易落入以同性愛作為包裝,實則鞏固異性戀霸權。此外,當中由曾國偉飾演的唱片公司老闆Auntie,實則是「陰柔同性戀者」刻板印象的污名化再現。洛楓認為,這部片實則瀰漫者一股揮之不去的恐同氛圍。然而,這樣的論述,完全低估這部作品的時代意義。1980年,香港因麥樂倫事件引發輿論壓力,才開始有將「男男性行為除罪化」的相關討論。1988年,同性戀運動者發表《醒覺聲明》,呼籲其他香港市民正視、認識同性戀,及其在法律上的弱勢地位,並主張同性戀對於香港的發展也有相同的貢獻和努力。直至1990年,香港政府才正式將男男性行為除罪化,並將男男性行為的法定年齡定為21歲,但這仍不同於異性戀標準為女性16歲。遲至2006年,才將男男同性戀的法定年齡才下修為和異性戀相同的16歲。

另一方面,在同志運動部分,直至1989年,香港才有第一個以同志電影題材作為主題的「香港同志電影節」──這個由導演林奕華和香港藝術中心舉辦的電影節,在2000年由電影監製博偉達及導演楊曜愷復興,正式更名為「香港同志影展」。由此可見,1994年推出的《金枝玉葉》,在當時香港社會所引起的討論絕非一般,對於同志族群而言,這部電影也不應該只有「以同性戀作包裝,實則恐同」的評論,而有其指標意義。

此外,洛楓的論述也展現出以異性戀敘事終點做出評斷的評論切角,忽略了這兩部電影所能激發出的酷兒閱讀(queer reading),以及相異於異性戀解讀位置的觀看快感。首先,無論《金枝玉葉》或《金枝玉葉II》都以派對畫面呈現了無論派對男女,又或者男男或女女同性戀,乃至扮裝皇后等多元性別角色樣貌。雖然這樣以推軌呈現的畫面,可能讓性別多元樣貌落入一種奇觀式的描述,但作為兩部電影的開頭類似介紹性質的畫面,還是提供了當時對於同性戀了解甚少的香港社會,能夠一瞥各種性別樣貌的機會,雖然片面,卻仍有其意義。此外,無論張國榮乃至袁詠儀,或劉嘉玲和梅艷芳在電影當中的表現,也開放許多無論同性戀乃至異性戀可以慾望的多元情慾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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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歪扮直的男同性戀:《金枝玉葉》中的張國榮與性別扮演

在《金枝玉葉》中,張國榮這次雖然沒有出演同性戀角色,但從他本身的角色性格設定上,就不像一般陽剛男性的形象。他的角色相對優柔寡斷,敏感纖細。他情緒化,甚至怕黑。在電影開頭的頒獎典禮上,他為了和老朋友相聚,放棄出席領獎,根本無視於體制所賦予的名聲,處處表現對於名聲的不戀棧,這樣的角色設定,與既有社會對於成功男性的期待產生衝突,因此張所飾演的角色顧家明並非傳統的異性戀男人。在《金枝玉葉》中,他甚至面臨對於自己性向的質疑、困惑,而經歷心理上的恐懼,再再展現了這個角色淺藏的激進特質。

到了《金枝玉葉 II》中,張國榮的角色更相對弱勢。他面臨事業低潮和伴侶可能變心的危機,都不像是既往傳統男性角色所擁有高高在上的敘事地位。尤其在《金枝玉葉 II》中,有一顆過場鏡頭,呈現袁和梅的感情日漸增溫,兩人不斷地通電話的畫面。此時,張拿著雜誌要袁看企圖吸引袁的注意,袁卻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也並非一般傳統陽剛男性的形象再現。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兩部片上映時,張並未正式公開出櫃,這讓當時的異性戀的觀眾,可能以一個安全的觀看位置,享受電影中性別戲耍的樂趣。但作為1997年的觀眾重看此片,則更能看見性別更高度的扮演性,張在當中「由歪扮直」的表演,則展現出更多情慾流動的暗湧。

此外,張在《金枝玉葉》和《金枝玉葉 II》有大量的裸露鏡頭,這不僅可能可以滿足異性戀女性的窺淫快感(scopophilia),更有可能召喚男同性戀,享受影像所帶給他們的視覺歡愉。幾場親密戲中,張的表現也相當值得進一步討論。在張和劉的床戲中,兩人激烈交纏、旋轉,乃至劉居上位的床戲表演,都因兩人過度誇張的肢體,而顯得相當敢曝(campy)。這樣的表現手法,並不像是為了滿足異性戀觀者視覺歡愉,反而像是一種誇張的模仿A片風格。在這個鏡頭裡,異性戀的性愛,似乎被拿來作為引人發笑的哏,而非只是單純的情慾召喚。

 

中性背後的(男)同性戀:《金枝玉葉》中的袁詠儀與(男)同性愛欲

另外,在《金枝玉葉》的結尾和《金枝玉葉 II》中,張和袁的接吻長鏡頭中,最常被論者詬病之處,乃在於袁詠儀換上一件白色長裙。許多論者以為,這樣的鏡頭,表現出先前同性情慾最後依舊回到異性戀的敘事,鞏固異性戀霸權。然而,這樣的論調,可能忽略了在鏡頭尺寸變化的影響下,使袁的衣著表現出另一種曖昧解讀的可能:袁的無袖及地長裙,其實是一件相當中性的款式,在特寫鏡頭當中,看起來仍舊相當像是兩個男人在畫面中接吻,這對於男同志的召喚顯見一般,而非全然被異性戀體制收編,因為袁詠儀本身是可以有更女性化的扮相的,但電影卻沒有這麼做,顯見這個畫面表現,其中的曖昧空間,遠比敘事本身更為複雜。

即使在敘事上,常有評論人將《金枝玉葉》和《金枝玉葉 II》視作「鞏固傳統異性戀結構」的作品,然而電影畫面本身,卻常常有和敘事預期中情慾導向不一致的畫面出現。首先,袁在劇中的扮像無論扮演男歌手,或是家居服,多以相當中性的服裝出現,只有在《金枝玉葉 II》中,有短暫出現類似脫衣舞孃的性感扮像。又或在電影的劇中劇裡,和梅艷芳演對手戲時,出現處處可憐的少女模樣。兩部故事圍繞在袁的中性化扮裝上,甚至《金枝玉葉 II》最後,袁仍舊以男裝示人,這不啻為召喚男同性戀觀眾積極認同的視覺語彙。

更有趣的是,若觀眾對袁詠儀的背景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就會知道袁是在1990年以香港小姐出道。這樣文本和現實生活之間相互指涉的互文性(intertexuality),更讓觀眾觀看《金枝玉葉》I & II 時,能感受到性別形象的高度扮裝性及多元可能:袁詠儀透過衣著的不同,既可以是獲得「最上鏡頭獎」的香港小姐,亦可以是風靡無數女粉絲的「帥氣小生」。這樣的扮相,更召喚了多元觀眾的可能,異性戀男性或同性戀女性,也可以藉由認同袁的觀點,享用劉嘉玲的身體或梅艷芳的吻,所帶來多元的情慾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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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裝背後的(女)同性戀:《金枝玉葉》中的梅艷芳與(女)同性愛慾

梅艷芳在《金枝玉葉II》的出現,亦有諸多值得討論之處。首先是劉嘉玲所飾演的玫瑰一角,蟬聯連續5屆奪得「最受歡迎女歌星」的設定,正好和梅艷芳在1985年至1989年於《十大勁歌金曲頒獎典禮》連續5屆奪得「最受歡迎女歌星」的現實不謀而合,不妨可視作影射梅艷芳的設定。《金枝玉葉》II中,梅所飾演的方豔梅一角,從四歲半開始登台,以中性多變形象的設定,更是帶濃厚梅艷芳自傳色彩的角色設定。在《金枝玉葉II》中,她先後和張國榮和袁詠儀這對情侶發生關係,又愛上袁詠儀想要橫刀奪愛,當中有許多畫面,都打開了許多性別多元認同及扮裝的可能。

首先,在梅的扮裝多變。她有相當女性化的裝扮,在中性扮裝上,也有完全的男性西裝扮相,或女性髮式卻穿上男性西裝的扮相。梅在電影中的男性扮裝情況相當複雜,也需要分開討論。首先是她在劇中劇的男裝扮相。第一次出現時,袁興高采烈地要教梅如何扮裝成男性,兩人的對話及情節發展相當耐人尋味。

梅:「說真的,我比較帥,還是阿Sam比較帥?」
袁:「我看一下。」
袁:「說帥嘛,你是比較帥,你是比較帥,又英俊又瀟灑;不過,阿Sam(張國榮)比你多了一分男人味。」
梅:「你每次都拿男人來唬我,快說阿。」
袁:「你少一些東西。」
梅:「少什麼阿?」

在這串對話中,表面上像單方面強調男女性別上的生理差異,但隨後袁拿出螢光棒,教梅如何扮裝男性,則是將「男性因為有陰莖而成為男性」這樣的論調,作為調侃的對象,因為男性的陽具,不過是「象徵粉絲的螢光棒」,是一種「明星特質」,只要擁有,誰都可以是男性。這讓生理性別決定性認同的論述,顯得荒謬至極,進而引人發笑。此外,在梅脫下褲子,讓袁為其裝上螢光棒時,袁看完梅的裸體後,反而陷入自己是同性戀的焦慮中。在這個情境裡,無論是扮裝男性(梅)愛上扮裝女性(袁),又或者是生理女性之間的互相吸引,又或者是扮裝男性之間的情慾位置,都讓這場戲的情慾位置變得流動複雜。

另一場則是兩人劇中劇的殺青戲,此時兩人要拍一場吻戲。這時,張國榮為了搶回袁,衝進片場告訴梅艷芳袁其實是女人的事實,並一直在旁凝視兩人。張的視角顯然象徵譴責兩人戀情的傳統男性觀點。在張國榮的監視之下,兩人的吻戲NG連連,最後梅自己加了臺詞,她告訴袁:「無論這個世界如何改變,無論你是男是女」,然後由袁接續最後一句臺詞:「我都今生無悔。」,最後兩人無視張在一旁的監視,親吻對方。這段畫面雖然看起來是標準的異性戀情結,但實則是一對女同志互表心意的女女之吻。張見狀負氣離去,在此可以看見傳統男性凝視的受挫,女女之吻在此阻擾了異性戀敘事的前進,也表現出女同性戀之間的情慾流動。

梅的臺詞設計,很明顯地平行於先前張國榮在《金枝玉葉》的結尾中對袁詠儀的告白:「無論你是男是女,我只知道自己喜歡你。」這樣的設計讓整部電影的情慾流向多元複雜,藉由認同袁,觀眾可以體會到這部作品中的情慾關係,不僅僅是傳統中「一對一」的關係,而甚至有「一對多」的可能。在這場吻戲後,梅艷芳以女裝裝容、男裝扮相去找袁詠儀,告訴她:「我們似乎有一場性沒有拍完。」這時袁則是男性扮相。在此除了可以視作兩個女性的性愛場面之外,也可理解為是「雌雄難辨又雌雄同體」的兩人,確認彼此心意的情慾實踐,探索更多性別曖昧的情慾流動可能。

雖然無論《金枝玉葉》或《金枝玉葉II》最後都讓敘事回歸到一般傳統異性戀的結局,但張國榮從第一部參與編劇小組,乃至第二部《金枝玉葉II》甚至成為第二組導演,對於決定電影的敘事情節發展走向,勢必有高度的參與性。更重要的是,張自己出演了當中角色的表演行為,更讓評論者絕不能輕忽這部電影當中多元情慾和複雜的性別異裝現象,如何擴充傳統社會貧乏的性別想像。正像《金枝玉葉II》其中一幕,梁漢文和許治安所飾演的油漆工人對張告白說:「你和林先生(袁詠儀)的出現,鼓勵了我們站出來。」張在這時,也回於肯定,這表現出敘事上對於這對戀人的肯定,也更加強了同性觀眾對這部電影的認同,因此單純以「包裝同性口號的恐同電影」詮釋這兩部作品,可能流於偏頗。而在當時同性戀仍舊十分禁忌的香港社會,這部電影的時代意義,可能不僅是一部輕鬆快樂的喜劇,更可能安撫不少尚未出櫃同志(如張國榮本人)的心。

 

引用文獻

Garber, Majorie. Vested Interested: Cross-Dressing and Cultural Anxiety.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鐵屋彰子。《永遠的林青霞》。台北:大塊文化,2008年。

洛楓。《禁色的蝴蝶──張國榮的藝術形象》。香港:三聯書局,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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