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柏翰
美國天后碧昂絲在2014年八月的MTV音樂錄影帶大獎中獻上了長達十六分鐘的個人組曲表演,其中包含引起廣大討論的一幕:碧昂絲站在醒目的螢光螢幕前,螢幕上斗大的白字顯示著「女性主義」。弔詭的是,在這畫面之後所表演的歌曲〈完美無瑕〉(“Flawless”),一再反覆出現以下歌詞:「跪拜吧!婊子!」(“Bow down, bitches”),這讓許多女性主義者皺眉或嗤之以鼻,認為這不是一首女性主義歌,碧昂絲也不是個女性主義者。
本文從此爭論出發,試圖從碧昂絲歌曲裡塑造的鬥狠女性主義(fierce feminism)來討論女性主義之限制。我先介紹碧昂絲歌曲中的鬥狠女性主義,接著談〈完美無瑕〉這首歌曲所暴露的女性間政治及壓迫再製,進而批判婊子禁用及架空平等論的女性主義,最終我指出碧昂絲依舊是位女性主義者,且此種鬥狠女性主義必須存在。
碧昂絲的鬥狠女性主義
碧昂絲一直以來不斷再製女性領導者形象及女性主義意識形態。她在天命真女(Destiny’s Child)團體時期,就已經發行如〈獨立女人〉(“Independent Women”)、〈百戰嬌娃〉(“Survivor”)等疾呼女人不需要男人的歌曲。在單飛之後,她的女性抬頭色彩更加強烈,譬如主張輕鬆甩人、立馬換人的〈無可取代〉(“Irreplaceable”);在電影《夢幻女郎》(Dream Girls)中,離開男人掌控,唱出內心聲音、振奮起身的〈聽著〉(“Listen”)。然而,在此篇文章中我想要探討的是近年來碧昂絲歌曲裡常出現的鬥狠女性主義。
此鬥狠女性主體在她的第三張專輯《雙面碧昂絲》(I’m…Sasha Fierce)正式登場。Sasha Fierce是碧昂絲的第二人格,顧名思義,她是個好鬥、凶狠的角色,此張專輯強烈曲風、快節奏的歌曲都是由此人格詮釋。在此專輯收錄的歌曲〈天后〉(“Diva”)中,碧昂絲伴隨重低音的強烈節奏,不停的自我聲稱「我是……我是天后,我是……我是天后」,接著宣告自己在市場上的雄偉成績、社會上的尊榮地位:「他們曾說我無法成功,現在(我)全球已經賣了五千萬張」、「在分秒之間我就成為這遊戲的冠軍天后」,天后碧昂絲已經統御四方,並且呼籲女性跟上她的征服步伐:「我那喜歡反嗆的女人在哪裡?」、「女人站起來,我看到妳了,我和妳一樣!」
此兇猛的女性主體延續到下一張專輯的首支單曲〈女人我最大〉(“Run the World(Girls)”)。比起〈天后〉,此首歌更直接做出男女雙方的對立敘事。搭配行軍式的快捷鼓聲,碧昂絲唱出女人的挑戰聲明:「有些男人以為他們能像我們一樣瘋癲但並不,用妳的鈔票數落他們,他們不再鄙視我們……男孩們別試著碰這首歌,這節奏太過瘋狂……DJ別怕倒帶重播這首歌,我代表征服世界的所有女人。」不僅如此,此首歌企圖建立起一座女人王國:「我的信念可以建立一個國家,帶著我們的愛,我們能吞噬永恆的力量,而你,會為我作任何事情。」此外,這首歌的MV更是將這首歌的戰鬥意識帶到頂點,獅子、土狼、黑駒等好鬥動物常伴碧昂絲左右,此位天后率領著身著鮮艷的女人,以挑釁的肢體舞蹈走上沙場,對戰拿著盾牌、別著警徽、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因此此首歌同時意味著挑戰由男性統治的國家機器。
從上面兩首歌看來,碧昂絲十分擅長以鏗鏮有力的編曲、憤怒厚實的嗓音塑造女性戰鬥主體,她號召女人在事業上、經濟上、氣勢上都勝出男人。我將此種女性主義稱為鬥狠女性主義,它的政治意義為:身處於男性宰制、女性被壓迫的社會,女性應該拾起反抗力量,與男性直接對幹。
「跪拜吧!婊子!」-女人內鬥與壓迫再製
然而此種戰鬥力量不斷累積、向上直衝,在最近鬥到了女性自身。在2013年年底發行的碧昂絲同名專輯中,〈完美無瑕〉這首歌延續了此鬥狠女性主義,但是不知是否為了更添加火藥味,它的副歌將反擊力量推至極致,碧昂絲唱到:「跪拜吧!婊子!」
〈完美無瑕〉之所以在演出時搭配女性主義大字,是因為它的宗旨在於推崇女性的完美:「我起床時火冒三丈,我們是完美的,告訴彼此,女人們。」[1] 除此之外,也因為歌曲中安插了一段作家阿迪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在TED的演說,在引用內容中,阿迪奇說明了女性被壓迫的現況,並且定義女性主義者為:「一個相信在政治與經濟上兩性平等的人。」
然而,〈完美無瑕〉內的政治並不僅止於兩性之間,還包括女性之間。我分成反壓迫與壓迫的情況來分析。
首先,即便婊子一詞可能用來指涉非女性,但是它還是可能使用在女性上。就此,若我們要看到〈完美無瑕〉中的婊子是在指涉哪種女人,我們可以從文本中的特有符號出發。
碧昂絲是一位有色人種女人,〈完美無瑕〉這首歌也運用了許多黑人的文化符號。例如歌詞中不斷出現「我來自H鎮」所指的便是處於美國南方的休士頓市,碧昂絲在此出生與成長,黑白人種隔離現象在此曾經十分嚴重。同時,對屬於黑人的南方嘻哈樂而言,休士頓市也是生產重鎮。再者,此首歌包含的Trap音樂元素,也是從南方嘻哈樂衍自而來,Trap此詞原先便是用來形容賣毒品的地方,因此它涉及美國南方底層黑人的生活文化。另外,唱片公司後來推出的〈完美無瑕〉重製版,更是邀請了黑女人色彩濃烈的妮基米娜(Nicki Minaj)來合作,歌詞中充斥著黑人街頭腔調及語言。
底層黑女人主體在碧昂絲的〈完美無瑕〉這首歌裡十分鮮明,自此位置出發,其相對的女人主體則可能為白種女性、中產女性等,黑女人的文化地位與她們差距甚遠。我不是指〈完美無瑕〉此首歌裡面的婊子一定是指涉上述的相對女人主體,而是說從碧昂絲的黑女人位置上出發,它帶出了這些女人間的政治,婊子一詞可能被挪用於此。
然而,換個角度來看,婊子一詞卻從底層黑種女人的反壓迫回擊,變為在女性階層上方者的壓迫語言。
細究〈完美無瑕〉歌詞,第一段寫到:「我知道當妳是個小女孩時,妳夢想著進入我的世界。別忘記了別忘記了!尊敬它,跪拜吧!婊子!」很明顯的,在此婊子是用來指涉並宰制女人。此段歌詞突顯出女性之間的階層,有意思的是,它還是依據女性主義產生出來。可以看見,唱出此段的碧昂絲,擁有不倚靠丈夫的獨立成功事業,是為女性主義定義的抬頭女性,她居於此女性階層的上層;而在幼時夢想有天能站在碧昂絲的高位,如今卻失敗的女人,則在下層。
事實上,鬥狠女性主義之所以會發展至此,也就是再製壓迫,是可以預見的。為了顛覆男支配女的權力關係,此女性主義以女人當自強、女人我最大的反抗力量壓制男性,原先只是強調「我比男人賺更多錢、更強大」,到後來發展成一個女人國,現今則無法繼續隱藏、直接暴露出其內建的宰制意識形態,要求他人跪拜,並且還延燒到女性自身。由於此鬥狠女性主義並沒有跳脫支配與被支配的權力關係,因此當這種反擊力道越發強烈,強大到統御世界時,它不但會反向壓迫男人,甚至會宰制自己國內的居民-其他女人。
自上看來,即便碧昂絲的鬥狠女性主義大都建基在兩性政治上,但因為有時文本中的女性主體溢出此框架,其戰鬥與反擊力量也會轉而指涉女性間的政治。接著,此鬥狠女性主義為求反抗男人的壓迫,徵召女人壯大自我,進而反攻,然而當它勢不可擋時,便產生出反向壓迫,甚至壓迫到女性自身。〈完美無瑕〉使我們看見此兩種問題,有女性主義對此的解方為拒絕罵人婊子、摒棄反支配力量,但我認為如此反而掩蓋了上述女性間的權力支配,並且無能於處理如社會中的現實壓迫。
禁用婊子與架空平等的女性主義觀點
以婊子辱罵女性的〈完美無瑕〉,就某些女性主義者而言,並不夠格稱為女性主義歌曲。關於婊子、妓女及淫婦等歧視女性語言,女性主義已出現許多爭論。其中有一派女性主義者認為,這些字詞出於父權文化,不論是誰使用它,對誰使用,都是再製父權迫害。例如克萊曼等人(Sherry Kleinman et al.)指出「我們認為婊子一詞,即使是女人,且用友善的方式來使用……都強化了性別歧視,因此傷害了全體女人。」然而,若認為婊子永遠都是男性壓迫女性的語言,將每一次的使用,即便是女人對女人,皆視為再製父權迫害,那此論點便是拒絕看見女性壓迫女性的政治,且欲輕易的以女性主義一詞掩蓋,將政治責任全然導向男性。
另外,有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主義不該反向支配男性,要跳出宰制/被宰制的權力系統。從反對男性宰制出發的女性主義,對於支配關係十分敏感,其中有一派論點主張女性不僅要反抗男性支配,而且要基進地走出支配與被支配的權力關係。女性反向支配男性,與其女性主義的核心宗旨「平等與尊重」相左,因此,碧昂絲此種征服男人的鬥狠女性主義是她們所反對的。林芳玫(1999)在討論同樣為宰制意識形態語言「幹」(fuck)與女性主義的關聯時認為:「『幹』這個字則是建立在不平等權力關係中的宰制稱霸現象……真正的女性主義者既不願被別人幹,也不願幹別人,她應該有更好的想像力去表達人與人之間互為主體性以及互相對象化的辯證過程。」
此女性主義立場期許一個不說「婊子」、不去「幹」別人,沒有宰制關係的超級平等女性主義未來。我認為此策略恐怕是過於架空。在現實的政治環境中,對象化的主體,或者論述中的主體,例如男人、女人,它們的成立必定伴隨權力的生產。因此,若取消此種權力,其實也就是解消了主體,此種政治路線既不必要也不可能。
要求取消權力的平等論等於解消主體,然而沒有了主體,平等就不是平等,而是一片虛無。就此,平等不該是從天而降,處於恆久靜態,而是應藉由支配與反支配的細微權力互動來接近。因此,與其要求消弭主體其間的權力支配(也就是主體本身),倒不如藉著壯大主體力量來尋求彼此對等。單單捨棄「婊子」一詞,以及一切的支配與反支配,是在平等一詞底下抹去了被壓迫者的反擊力量,拒絕看到現實中的政治支配關係。
跳脫兩性、迎面反擊的鬥狠女性主義
行文至此,讓我回到最初的問題,碧昂絲究竟是否為女性主義者?〈完美無瑕〉此首歌以婊子辱罵女性,並要求對方跪拜,就它自己安插的兩性女性主義定義而言,它當然不是一首女性主義歌曲。不論是從碧昂絲黑種底層女人或者上層成功女人位置出發,它註定會置疑那個相對於男人,一致的、普遍的「女性」。
然而,我認為它還是得以成為一種女性主義。碧昂絲從髮型妝容服裝等造型打扮、眼神台步舞蹈等肢體動作,以及歌曲文本的敘事以及敘事者位置等,不斷召喚女性主體來參與她的反擊行動。此時的女性主體不再只是相對於男性的「女性」主體,隨著面對不同的政治敵人,此「女性」可以是異質的,抗議異性戀男性恐同的陰柔男同性戀、與武裝警察扭打的跨性別、被白種中產女人認為太過淫穢的黑女人,這些女性主體都挪用鬥狠女性主義,在面對壓迫之際操著一句「婊子」回嘴,並起身反擊。就此,碧昂絲的鬥狠女性主義實質地培力了女性,它仍然能被定義為女性主義。
從碧昂絲演唱〈完美無瑕〉這首歌時的狀況來看,底下觀眾沸騰的喧囂與吼叫,全場凝聚的憤怒與解放,都是此鬥狠女性主義提供女性主體反抗力量的最佳證明。而當這些粉絲沐浴於鬥狠女性主義時,會因為自身的不同位置而使主體跨越。舉例而言,若以白種中產女人歌迷來說,也許有一位從小長大都被訓練為循規蹈矩的好白種女孩,聽的音樂都是流行泡泡糖歌曲。但當她接觸到〈完美無瑕〉時,聽著其強烈節奏及堅硬聲線,她的身體不知覺的開始緊繃與顫抖,碧昂絲悄然引介她屬於黑女人的憤怒力量,她逐漸的打開自己的肢體,強化她的精神,學著挪用此股狠勁,進而跟著咆嘯吼叫。在此過程中她的主體好似與黑女人重疊,她的存在移行至在舞台上率領群眾反抗的碧昂絲,原先安分守己的中產白種女孩主體跨越到逞兇鬥狠的黑種女人,這也是兩性女性主義無法看見的政治力量。
鬥狠女性主義必須存在。當人們施展權力於我們,使我們處於被壓迫的狀態時,藉著碧昂絲的鬥狠女性主義,我們擁有了戰鬥力量,能夠向看輕我們的壓迫者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施展自身主體的力量。我們不會停留於消極地取消權力及其主體;反之,我們積極有力地循著主體論述的權力軌道反擊,以接近我們所欲求的對等關係。不論是面對男人、女人,甚至是面對佔據全球音樂產業金字塔頂端的碧昂絲,我們都能藉由鬥狠女性主義,蹬著高跟鞋、身著性感暴露衣服,嘴裡飆著低俗的髒字,向壓迫者奪回我們的權力。
註釋
[1] 碧昂絲在訪問中解釋此首歌的創作過程:「我把『跪拜吧』放入歌詞的原因是,有天我起床,我去錄音室,我有個音樂片段在腦袋裡,非常挑釁、非常憤怒,那不是每個早晨醒來的碧昂絲。是非常憤怒的碧昂絲。是感覺需要辯護自己的碧昂絲。」
引用文獻
Kleinman, Sherry, Matthew B. Ezzell, and Corey Frost. “Reclaiming Critical Analysis: The Social Harms of ‘Bitch.’” Sociological Analysis 3.1 (2009): 46-68.
林芳玫。〈走出『幹』與『被幹』的僵局─女性主義對色情媒介的爭議〉。《女性主義經典》。台北:女書,1999年。頁43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