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竣昱
寫下《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與《愛麗絲鏡中奇遇》(Through the Looking-Glass)的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最為後世好奇的謎團,就是他和愛麗絲李道爾(Alice Liddell)之間若有似無的親密關係。本名查爾斯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的他,留下的日記有部份遭到銷毀,但也留存不少孩童攝影,包括愛麗絲和她的姐妹,也有些是朋友的女兒。其中有些秘藏的照片是女童的裸體攝影。雖然目前還無法證實卡羅曾為愛麗絲拍過裸體攝影,但這個缺乏決定性證據的曖昧空間,正是後世不斷想像兩人關係的關鍵所在。而愛麗絲作為一位繆思,多次出現在卡羅創作的小說、書信與攝影之中,也激發出往後眾多研究與改編中的各種形象。
二〇〇一年,凱蒂洛菲(Katie Roiphe)以卡羅和愛麗絲的關係為主題,創作小說《她仍縈繞我》(Still She Haunts Me)。作為一部悲劇小說,《她仍縈繞我》採倒敘手法,在故事一開始就說出卡羅(書中以本名道奇森登場)觸犯禁忌,被李道爾家族逐出社交圈,並娓娓道出在這之前他與愛麗絲之間的情感依賴。二〇一三年,布林德(Kym Brindle) 在專書《新維多利亞小說中的書信體之戰》(Epistolary Encounters in Neo-Victorian Fiction)中,提及洛菲在小說中雖大量仰賴書信體史料,但針對卡羅日記遺失的部分,洛菲卻選擇自己杜撰,將創作與歷史證據混雜,模糊真實與虛構的界線。布林德使用「殖民」(colonise)一詞,比喻洛菲雖以創作掩蓋歷史真實性的討論,但卻意外點出歷史證據及詮釋的人為和偶然。
布林德的說法雖然點出了小說可能達成的效果,但仍有不足之處。在Goodreads 網站上的眾多評論中,留意到虛構性的讀者大有人在。然而許多人刻意強調這本書的敘事並非基於「史實」。換句話說,真實或虛構的問題對於讀者而言,依舊是分野明顯的定見。正因為是「定見」,所以未經問題化,「從文獻上來看卡羅不太可能發展出戀童行為」的說法依舊撼動不搖。但小說作為一種虛構文本的力量,在於它能為我們打開對「現實」的更多想像與可能性。正因為大眾對慾望的理解過於單一,難以拓寬卡羅與愛麗絲關係的想像空間,翻轉歷史詮釋。無論是布林德或是讀者,都在這個問題上有所保留。而洛菲最大的貢獻,便是在小說中探索情慾的模糊地帶,將戀童的複雜情感與孩童的慾望主體展開在讀者眼前。
在《她仍縈繞我》中,洛菲再現了卡羅拍照時的過程與心境,像是計算曝光的時間、衡量光影佈局。洛菲也描寫他拍過的幾位當代名人,例如藝評人羅斯金(John Ruskin)及畫家兼詩人的羅塞蒂一家(Dante Gabriel Rossetti)。洛菲筆下的卡羅總想著如何捕捉他們的個人特質,呈現在畫面之上。這些互動烘托出卡羅對攝影的愛好,也道出十九世紀攝影媒材與人像攝影類型的地位。洛菲為卡羅設定的這些特質,也在他和愛麗絲與李道爾家族的互動過程中成為敘事主軸。
愛麗絲在三姊妹中特別突出,是卡羅對她的第一印象,但她「最不標緻。兩個姊妹給人的感覺像是了無生氣的娃娃,她倒是黑黢黢的,像個野生、蓬亂的小生物。手腳太細長、皮膚粗糙。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頭髮剪得太短,像個小男孩。一頭黏膩的亂髮,好像剛睡醒。瀏海沒剪齊,一定是連坐著剪頭髮都會亂動。臉尖尖的,眼珠雖然大顆,眼神卻複雜、邃黑……她望向遠方的那副神情,他從來沒在其他小孩身上看過」(11-12)。揉合動物性的特徵,卻又有些超齡,在成堆嬌嫩卻平凡的縉紳兒女中,愛麗絲顯得格外突兀。在愛麗絲和卡羅的諸多互動中,從一開始的聚會、說故事,到後來帶她進入暗房認識沖印,都能隱約感覺到他對愛麗絲特別關心。愛麗絲也從原來的傲嬌女孩,慢慢地對卡羅提出更多要求,包括為她寫出《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原始版本──《愛麗絲地底之旅》(Alice’s Adventures Under Ground)。
在寫出《愛麗絲地底之旅》之前,卡羅總會不時夢到愛麗絲在書中遭遇的情節和意象。這些意象多半相當怪誕。例如卡羅先前為她拍照時,總覺得自己將未長成少女前的純真封存在照片中,宛如為她挖墳埋葬。這樣的死亡意象如同日常中被壓抑的事物不斷迴返夢中,讓卡羅陷入矛盾。一方面卡羅的牧師身份與家族門風讓他懂得自制的必要,但兒時與妹妹伊莉莎白的種種互動,也讓他對女童身上有意無意閃現的魅惑純真有說不出的珍惜。愛麗絲對卡羅的這份恐懼全然不知,在日常互動中巧妙地應和了他的潛在情感。比如愛麗絲的父母雖然已經不願請卡羅拍照,但她還是向他拿了照片偷偷收藏。當愛麗絲的母親李道爾太太要她回房睡覺,她躺在卡羅的懷中裝睡,聽他念誦的詩歌。當卡羅低聲說出紅皇后的經典名句「砍了她的頭!」(“Off with Her Head!”),愛麗絲像是領會到他的指桑罵槐般微笑。當卡羅為李道爾姊妹講故事,描述愛麗絲在一幢房子中越變越大、寸步難行,他透過愛麗絲的聲音說:「但這樣我是不是就不會變得比現在更老了?那也不錯,不會變成老婦人」(92-93)。愛麗絲當下雖然不太開心, 回到「現實」後卻很喜歡這些故事。

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The Beggar Maid, 1858
然而劇情急轉直下。愛麗絲起初對卡羅的視線雖然有所防備,但不知不覺間也對他產生了依賴。當愛麗絲某一天紅腫著雙眼回到家,將自己關在房間,李道爾太太和妹妹伊迪絲大惑不解,愛麗絲卻什麼也不肯說,因為她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愛麗絲在卡羅的房內褪去衣物拍裸體攝影,「相機前那清晰而強力的懼怕,熟悉的雙眼透出的目光變得令人害怕」。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卻在那一刻「鬆開了自己體內從未感覺過的東西」,像是「從宙斯的頭誕生的雅典娜」一樣新生,「一種她從未知曉的美……她站在他面前,感受流竄體內的那股興奮,被欣賞的滿足感,還有害怕,又好像還有別的什麼」。她甚至感覺到她倚靠的沙發質地「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灰色雙眼看著她,是渴望讓她流下眼淚」(178-79)。洛菲創造了一張可能存在的照片,將愛麗絲和卡羅安排在這張照片的拍攝場景,讓兩人的慾望正面交鋒。現場極度強烈的張力,讓愛麗絲心裡的多重情感在同一時間浮上檯面,激發出愛麗絲對身體和慾望的覺知。
這樣的覺知不免要面對維多利亞中產婚家體制的反撲。李道爾太太和妹妹伊迪絲察覺到卡羅與愛麗絲長時間埋藏的情感。書中雖然也有提及卡羅被傳出對李道爾的家庭教師有意思(這也是歷來眾多研究者推測卡羅為何與李道爾家疏遠的原因之一),但李道爾太太很早便從卡羅替愛麗絲拍攝的乞丐扮裝照中察覺到隱約的誘惑力,也開始懷疑眼前的道奇森先生是否真如眾人所描述地那般值得尊敬。伊迪絲則把卡羅交給愛麗絲的裸體攝影偷偷翻出來,交給父母,從而導致雙方分離的結局。
洛菲選擇在小說中埋下李道爾太太和伊迪絲之所以介入的遠因。在小說前段,洛菲就說明李道爾先生身為牛津大學的學院院長,忙於改革院務,甚至親自督工,在床上已冷落太太許久。除了上述的愛麗絲乞丐照之外,真正令她對道奇森先生起疑心的原因,竟是認為他若有慾望對象,也應該會是年輕貌美的自己。平日她愛看街邊販賣的各種神怪煽情的廉價小說(penny dreadfuls),甚至會將許多看來兒童不宜的情節念給孩子聽。除了廉價小說之外,李道爾太太也會向孩子講《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的故事。然而當她看到愛麗絲的裸體攝影後,又害怕這些小說情節發生在自己家裡,於是以「小孩的未來」為說詞將兩人分開。李道爾太太擔心愛麗絲這樣野性的孩子無法融入社交場合,覓不到好姻緣,然而她自身的慾望和不滿便隨著婚家價值壓抑進一本又一本的小說中。而伊迪絲看似乖乖聽從父母指示、溫柔乖順的好女孩,其實同樣想獲得道奇森先生的關愛。但由於爭寵爭不過愛麗絲,便在拿到相片後狀告李道爾太太,連帶地使愛麗絲失去在家中的受寵地位。
相對於對家庭漠不關心的李道爾院長,李道爾太太把持著私有領域的大小事務。在洛菲的再現中,愛麗絲這樣具有情慾的主體,成為受到家庭體制馴化的對象。《她仍縈繞我》不只質疑了年齡分界與關係的認定,更批判了中產婚家制度以及對「未來」預設的想像。藝術史研究者梅佛(Carol Mavor)曾認為卡羅的女童攝影捕捉到她們的身體介於無性和有性的模糊特質,留住某種隱約的誘惑力,並連結到電影《夢童》(Dreamchild)中愛麗絲對卡羅的情感描繪。在傳統史學研究中,圖像的史料價值往往不如文字;但在卡羅的案例中,圖像的詮釋反而打開了可能被文字史料掩蓋的死角。女性主義者曾經擾動歷史對女性的書寫方式,而洛菲的做法則是擷取了圖像與文字史料的養分,透過小說創作,從邊緣情慾的角度對歷史書寫打上問號。
引用文獻
Brindle, Kym. Epistolary Encounters in Neo-Victorian Fiction: Diaries and Letter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Carroll, Lewis. Alice in Wonderland. New York: Norton, 2013.
Mavor, Carol. Pleasures Taken: Performances of Sexuality and Loss in Victorian Photographs. Durham: Duke UP, 1995.
Roiphe, Katie. Still She Haunts Me: A Novel of Lewis Carroll and Alice Liddell. New York: Delta, 2002.